契诃夫致友人信里曾说:“请代我向可爱的、温暖的太阳问好,向宁静的大海问好。”结束了青岛的浪漫之旅,黎紫书又马不停蹄地赶往福建泉州,在柔和的阳光下,与海为邻,与读者们相聚。
“人与神邸为邻,古厝与洋楼共生”是泉州古城最真实的写照;《国家地理》说,泉州有着中国最美的海岸线;2021年,泉州: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申遗项目正式通过审议,成为中国第56个世界遗产、福建第5个世界文化遗产。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慕名前往,只为追求美的体验,寄托对美好生活的热盼的向往。
在这里,你可以身临黄金海岸与珞伽寺合影,可以在被称作“泉州小威海”的祥芝码头体验海边漫步的浪漫,可以在闽南风格的红砖古厝旁扮演簪花小娘惹,浅温一场南洋遗梦,更可以在海浪与海风中,和黎紫书共谈文学。海风温柔,文学的世界也是。
人们常说,海螺里有海浪的声音和记忆的回响。岁末将至,我们决意与大家一同回到那片海,用文字开启海螺里的回响,重温黎紫书泉州之行的记忆。也许借本篇文字,你能听到猫叫声,海风带来的海浪声,翻书声,和黎紫书娓娓道来的轻声细语。
本篇回顾的是11月24日于泉州鸟岸书店举办的“故事是最好的告别——黎紫书作品分享会”,嘉宾为华侨大学新传学院教授陈庆妃,主持为鸟岸书店选书人汤佑之。
故事是最好的告别
汤佑之:《流俗地》是一部很好的世情小说,紫书老师没有在作品中特意强调异域性和地方方言特征,她只是在个别对话中加入了广东话,把它作为一种调剂,这似乎和其他马华作家的做法不太一样。紫书老师写到后面越来越偏向摆脱地域性,走向更大的舞台。
陈庆妃:我从紫书老师的写作当中发现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她以很自由的心态在写,不想以某种猎奇性来取胜,或者某种很地道的方言来取胜,而是像黄锦树强调的一样,当马华作家不再凸显马华的特殊性,而是用普适的文学标准来衡量自己的创作,来衡量马华文学时,马华文学才真正从小文学变成了大文学。
黎紫书:我决定写《流俗地》这部小说时,内心最在意的其实是马来西亚的读者。因为我需要用相当写实主义的手法去写家乡中的这群人,我很在意他们是否会认可我在书中所展现的社会和人情事物。其次,既然以怡保为背景写一部小说,特别是一个地方性很重的小说,便不可能绕过语言问题。粤语是怡保的主流语言,你不可能完全抹杀掉粤语在这个地方发生的功能。可是我作为一个长期的读者,我也阅读过很多台湾、香港作家的作品,我很清楚,如果作品中出现太多方言,便容易困扰读者,让读者产生阅读上的障碍,或者扰乱读者的阅读节奏。所以,我自己在写作中不希望出现这种情况。
我知道粤语在这部小说中很重要,但是当我把粤语放到小说里面,我知道我使用的粤语只是一种节奏,我要抓住说粤语应该有的那种节奏、调子、神韵就够了。对我来说,我不是把一种现实的语言照搬进小说里面或者文字当中,而是把一种粤语才有的神韵、骨气放到小说里,让懂得粤语的读者一读到这个,便马上会转频道,会在脑中用粤语去读这部小说,知道小说写的是一个粤语社会。而对于那些不懂粤语的读者,我的这种处理方式也不会伤害他们阅读小说的节奏,他们也能够读在阅读过程中实现上下文的衔接。
对我来说,写作不是作家自己完成作品,作品只有交到读者手上的那一刻,才算真正完成。读者在阅读的时候加入自己的思维、自己的认知,使得这个作品产生作家想有的效果。除了语言,我还在作品中加入了很多留白,我在猜测读者读到这些留白时会有什么思考和感受。同理,在使用语言的时候,我也是从这个角度出发的。
汤佑之:紫书老师在《流俗地》的后记中提到,自己在写作这本书的过程中出现了身体问题,在非常大的困难下完成了写作。看一部小说时,读者经常可以透过小说家的写法感知写作者的身体状况。但是在这部小说中,我们却完全看不出来您当时处在那样的身体状况,您能不能分享一下当时写作这个小说的过程?
黎紫书:在写《告别的年代》时,我就开始出现头晕、浑身冒冷汗以及呕吐等问题。可是就医之后也没有查出病因,或许这个病是写长篇小说的某种压力造成的。这次在写《流俗地》之前,我就做好了再次面对这种病状的准备。尽管我尽量让自己处在比较放松的状态,结果没写到一半,这种病状就又出现了。但是在写作的时候,我把作品看得比自己更重要,我的存在是为了完成这部小说,而不是让小说完成我。这份完成不需要把我黎紫书个人在生活中遭受的快乐或不快乐,痛苦或不痛苦呈现在作品中,因为我想象的《流俗地》所呈现的场景、调子是不应该包含作家的痛苦的。所以我每天都在提醒自己不要丢失节奏,尽快完成作品。
陈庆妃:一个作品的完成,是让作品优先,而不是在作品中优先体现作者的喜怒哀乐,紫书老师用生命写作的专业态度令人敬佩。之前听到老师讲微型小说的写作,若将这种写作方式与长篇对照,便会发现,它是一个将气息进行自我调节的过程。短篇的瞬间而过的那种诗意感觉保持下来了,也许它会成为将来长篇创作时候的某种有机成分。那个灵感如果没有抓住,没有在微型小说里面产生,过后可能就忘了,而这个诗意片断积累的过程,可能也会使得写作者在长篇创作的时候不断地把这个问题想得更透,有机地融入到更大的躯体当中。我时常会被外面发生的事情影响,但从紫书老师的创作经验中我明白了人不是随随便便成功的,天赋固然重要,但是像她这样把自己献给作品的人很少,所以我越发期待老师后面的创作了。
黎紫书:我在全心全意栽培我自己,虽然我在这个世界上是那么的渺小,既然我有写作的能力,我还是希望能够创造出一个伟大的东西出来,我用尽自己很微薄的能力,但愿能做一个比我的存在更大的东西。我见过天才,我知道我不是。作为一个基督徒,我在祈祷时总会跟神说:谢谢你给我写作的恩赐,我知道那个恩赐很少,如果可以要多一些当然更好,但是如果只给我这些的话,我希望这些能够像蜡烛一样,能够用它来发光,用它来制造温度。我知道最后它会烧完,可是我盼望能让它去到更远的地方。
“我只能在我的局限中做到最好”
汤佑之:在《流俗地》中,您有没有很喜欢、印象很深刻的情节?
黎紫书:《流俗地》是一部群像小说。我曾经阅读过很多写得很好的群像小说,比如《水浒传》《三国演义》,或是金庸的武侠小说。这些群像小说之所以能成功,是因为里面的每个角色都很鲜明,都像英雄一般有着荡气回肠的故事,能够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但是我在《流俗地》中写的就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的普通人,可每个人都是独特的,每个人都被小说家所看重。我在写作前就知道写这样一种群像小说会非常困难,但我极力在《流俗地》中完成了自己的目标,而我自己写完之后也感到很理想。
在小说中,我最喜欢的一个人物是马票嫂。在马来西亚,我妈妈那个年代,马票嫂这种人物特别普通且常见。她们专门挨家挨户去收万字票,不管是城市或者是乡村,都有马票嫂。但奇怪的是,在马华过去那么多的小说作品中,从来没有作家写过这样的“风云人物”。我写出她以后觉得很有成就感,这么久了,终于有一个作家看到这群女人,这群为生活奔走的女性。
我很满意的一个情节是我对黑暗场景的设计。顾老师在黑暗的电梯中倾听、进入盲女银霞的世界。对于银霞而言,这就相当于顾老师此时身处和她一样的世界中,所以她可以告诉顾老师自己在黑暗中的遭遇,可以向他倾诉自己那时的心情和状况。
汤佑之:大部分人在读完《流俗地》后,最喜欢的角色都是银霞。一些青年小说家认为银霞这个人物塑造得非常好,但是她既聪明又美丽,如果让她更普通一些,或许更贴近现实。您当时对于这个角色是怎么定义、怎么思考的?
黎紫书:写银霞是因为我当初想要写一个视障的女性,虽然她是作品中唯一一个虚构的人物,但她在小说中必须是有意义的。我开始写作时已经将她的经历设计好了,她会在盲人院里遭受性侵,她长大后要在出租车台里面当接线员,她懂得怡保的每一个角落,这是我虚构出来的人设,她要成为这样的人。
马来西亚是一个多民族的社会,各民族之间会对彼此有各种各样的评价,但银霞对不同人的认知和判断不是靠肤色、长相,而是通过聆听对方的声音和说话方式;将银霞的职业设定为怡保出租车台接线员也不是为了把她刻画得更真实,而是希望通过小说家的技巧,再经过层层印象的叠加,让读者相信这个人物真的存在;在小说中,我也从来没有正面写过她的美貌。在我看来,对于美,读者可以有自己的领会、自己的想象,作者就是这样写了,让读者自己去完成。我没有把她写成我认识的马来西亚怡保的某个人,我没有追求真实,但是我又希望读者觉得她是真实的。
汤佑之:《流俗地》这部小说是有悲悯性的,有很多温暖的东西。我感受到了紫书老师对小说中人物的小心翼翼,感受到她对待这些人物时的认真。但是正如书中所说,“左手是蜜糖,右手是毒药”,我们的现实本身就是这样,你可以看到一些很荒唐、很卑微的事情,但是又有非常多美好的事情在发生着。
紫书老师在书的前言、后记以及其他采访中都曾提到自己是一个本质上对生活、对世界悲观的人,所以你能够对一些比较黑暗的东西抱着相对忍受的态度,并且对这个世界有一颗宽容的心。就好像我们今天活动的主题“故事是最好的告别”,您的这本小说也是以一种故事去告别在沉重的5.13背景之下的那个旧马来社会,所以请老师聊一聊关于世界观的问题。
黎紫书:我觉得自己年纪大了,这些年我对于自身的存在以及写作这个事情有了许多想法,可能跟以前不一样。我以前因为自己作为作家却没有很好的学历而自卑,可是因为有些才华,因为热爱阅读吸收了很多讲故事的技能和文字能力,所以会心有不甘。
到了一定的年岁后,我开始写作、参加比赛。在第一次参加马来西亚最重要的文学奖——花踪文学奖时,我还籍籍无名,但没想到我居然入围了。对于当时自卑的我而言,能够被认可是一件很欣慰的事情。再后来,我辞去了工作,当一个专职作家。我当时的想法是,如果我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首先要开拓自己的眼界,我必须开拓自己作为人的格局,才有机会成为一个真正伟大的作家。那时我开始用各种手段往外跑,去到北京、英国、德国,后来到了美国,这种闯荡是我在培育自己的过程,我在寻找可能性。
之后我又相继获得了中国台湾联合报文学奖的短篇小说首奖、花踪文学奖的世界小说奖首奖。因为我有很强的学习能力,我知道评审们喜欢什么样的作品。但后来我开始追求自己的可能性,不再写得奖体的作品,而是写我黎紫书心目中认为的好作品。可是在追求自己可能性的漫长过程中,随着年纪渐长,我必须认清一个事实,就是人不是只有可能性,也有局限性。你要看清楚自己的局限性,我只能在我的局限中做到最好。这就是我的整个写作生涯,在大概三十年的时间里面,从追求、从开拓自己的可能性,到后面认知自己的局限性,跟自己的局限性和解,在自己的局限里面做到最好。
陈庆妃:我一直觉得黎紫书是一个思想型的作家,但是她的“思想性”体现在她对自己作家身份跟作品的可能性之间的理性距离。这个距离包括她跟学者保持一种对话关系,有时候甚至是紧张关系。但她不畏惧这种紧张,不是学者说这么写,我就要按照你的要求做,评委这么想,我就按照这么去做,也许曾经她有过那样的学习阶段,但其实她的自我反思空间非常大。刚才她说已经做到最好,但我觉得现在远远不是黎紫书老师最好的时刻。
黎紫书:我一直相信自己能写出更好的作品来,可能这就是一个马华作者,一个边缘作家向来的一种信念吧。你必须要相信自己会变得更强大,你才愿意走下去。今天的我虽然写作慢了,但是“慢”首先是因为条件好了,感谢大家支持《流俗地》,它给我带来了更好的生活条件,可以让自己慢下来写作,也提高了对自己的要求。但是在完成一个比我自身的存在更伟大的作品时,我依然相信自己还能创造出更了不起的作品出来,我并没有觉得《流俗地》就是最高峰,我仍然相信我会走上更高峰的。
整理:肖媛龄
【嘉宾介绍】
黎紫书
黎紫书,1971年生于马来西亚。自1995年以来,作品多次获得花踪文学奖、《联合报》文学奖、时报文学奖、北京大学王默人-周安仪世界华文文学奖。个人曾获马来西亚华文文学奖、南洋华文文学奖、单向街书店文学奖年度青年作家奖。长篇小说《流俗地》获《亚洲周刊》2020年十大好书、2021深圳读书月“年度十大好书”等。已出版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微型小说集以及散文集等著作十余部。
陈庆妃
文学博士,华侨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福建省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学会副会长,世界华文文学联会(香港)常务理事,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研究领域为华侨华人文学、香港文学及其海外传播。
汤佑之
书店人、书评人,长期从事市场营销工作。2023年底创办文学类书店品牌「鸟岸书店」,专注于东南沿海区域文学阅读生态的建设与提升,2024年策划组织文化活动42场,持续推动区域文化交流。
【相关图书】
《流俗地》
〔马来西亚〕黎紫书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长篇小说《流俗地》以马来西亚锡都,被居民喊作“楼上楼”的小社会拉开序幕,讲述其中市井小民的俗务俗事。小说主人公银霞生来是盲女,她聪慧、敏感,亦懂得洞察人心,她既愿意在家编织箩筐,也渴望融入外面的世界,她学象棋、上盲校,在生来的困顿里劈开了一片天。在盲校里,她学会用盲文写信,也拥有了炙热的爱情,一切看似向着美好的方向,殊不知黑暗已经降临。
小说以跳接时空的叙事手法,为各个角色穿针引线,每一短篇看似独立却又连续,这些小城人物在生命狂流里载浮载沉,薄凉活着,无声老去。他们冷眼、坎坷、孤寂、拥有短暂欢乐,却都像电光石火,刹那间便走到时间尽头,看俗世的风吹透灼热的仓皇人生。